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夹缝中倔强的花朵:王超镜头中美丽的孔秀

发布时间:2024-04-23 15:00:51 来源:中国报道

2023年6月11日下午,第二十五届上海国际电影节的主场活动之一,南京西路的大光明电影院举办《孔秀》的国内首映式。我和作家朱文颖都是导演王超的好友,放映前,我们看到了影片的官方内容简介:

“本片讲述上世纪七十年代初至八十年代中期,中国河北一座工业小城中印染厂普通女工孔秀,凭借勤劳、坚忍、奋进的优秀品格自强不息,摆脱两段不幸婚姻的桎梏,拉扯三个孩子成人,在繁重的车间工作之余笔耕不辍成长为作家的故事。”

由此,我们一致认为:这部片子具有突出的现实主义质地;这部片子抓地很稳,但未必会很流畅;要在艺术、美学和情绪上讲好这个故事,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。

待影片放映完毕,我们从巨大的震惊和喜悦中回过神来,才发现,一百〇八分钟之前的判断,有的正确,有的则完全错误。王超非但完成了不可能的任务,而且在布满现实主义颗粒感的片子中,赋予了华美流利的诗性电影语言;保守主义的沉稳厚重,更加给予女性在时代、人伦和意识形态夹缝中苦斗、失败、再苦斗,终而成就自我的演化过程以现实感和分寸感;王超精细的布局和精密的部署,一枝一叶的年代感还原,最后真实的情绪渗透渲染,化为对女性、对人民、对祖国、对时代的一曲颂歌,这曲颂歌来自女主角孔秀,来自孔秀朗诵的诗歌,来自诗歌中舒婷直抒胸臆地向祖国的表白,来自跃入全新时间维度那一刻所有美和力量的交织,所喷薄而出的希望。

作为具象的创作

在影片放映完毕后的主创见面会上,女主角沈诗雨说,孔秀在影片中所穿的红色绒线衫,其实是她祖母的旧衣服。红色绒线衫所出现的场景有两次,一次是孔秀第二任丈夫杨津峡首次出场,孔秀走出厨房;第二次是近十年后,厂里的电工武师傅落实政策,给孔秀家送来一台收音机。这两个场景都意味着女主人公的生活有了新的开端,代表希望的红毛衣于此有重要意义。

七十年代的毛衣不难仿造,但仿造品缺乏时代的氤氲和年代的沉淀。所以《孔秀》尽量选择当年的老物件作道具、服装,而不仅仅依赖仿造。正如沈诗雨接下去说道:“服装道具准备好以后,你再看到镜子里的自己,你会觉得似曾相识,好像自己跟人物重叠了。会有穿越时光的感觉,你就能够找到人物的灵魂。”

沈诗雨要演好祖母那一代人,所以她真的穿上了祖母的毛衣,在真实的物理环境中体会四五十年前女人心理上的辛酸和快慰。

电影对于道具的重视也是如此。八十年代初,外国文学名著丛书由人民文学、上海译文等出版社印行,因封面为网格图案,被读者亲切地称作“网格本”。导演王超说,他要求工作人员一定要想方设法地采购到当时销量最大的两本书,男性最爱的《忏悔录》、女性最爱的《简爱》的网格本。书籍的模板样式当然是细节,但对于孔秀的成长并非如此。

孔秀一直追寻自己的事业路径,而总是不得要领。她认真勤勉地在印染厂工作,甚至临盆还在高强度劳动,但车间主任却把疵布事故的责任强加给她;她对工厂浮夸作风的私下评论,竟然被当局上升到大是大非的高度,欲除之而后快。到七十年代末,风气为之一开,她从文学中,从网格本中找到了初中时期就萌生的梦想。《简爱》接通了少女时父亲送给她的《格林童话》,火车汽笛的长鸣,从幻想接通了现实,她突然从中发现了自己被埋没了二十年的兴趣、禀赋和热望。毋庸置疑,1980年的那些网格本世界文学名著点燃了孔秀。所以导演必须让男演员拿着真正的,而非仿制品的网格本《忏悔录》,上台大声朗诵;导演必须让女演员拿着真正的,而非仿制品的网格本《简爱》,清夜认真阅读。

近三十年前,纽约的古董市场出现了几位豪客,不惜代价地搜罗南北战争后的家具、绘画、枝形大烛台、雕塑、羽毛、软垫、古玩以及同这一切相匹配的服饰长裙。原来大导演马丁·斯科塞斯(Martin Scorsese)在筹拍《纯真年代》(The Age of Innocence,1993),他要求所有服化道务求逼真,务求全真,所以片子里服装道具,几乎全部是古董市场采购而得,都是真实的产于1870年代的古物。

对于这部影片,人们是这样评价的:

“《纯真年代》是斯科西斯最伟大的电影之一,因为脱离了斯科西斯电影风格的主流而得不到欣赏。斯科西斯在此片中展示了巨大的耐心,他让永不停息的摄影机安静下,而让静态的画面来讲述故事,而在表面安静似水的画面下却隐藏着巨大的难以抑制的张力和节奏,上流社会的人全副武装地在公共场合用训练有素、精心打造的措辞彼此交谈,性的冲动和压抑在他们的心中翻滚汹涌,经历过这些时刻的主人公们很难毫发无损地存活下来。而这正是影片所要表达的精髓。但在这一系列的反复和繁琐中,仍然传达出一种优美和尊严。”

令人惊讶是,用这条评论中的关键词来评价王超及其作品《孔秀》,竟然严丝合缝:

“王超在此片中展示了巨大的耐心,他让永不停息的摄影机安静下,而让静态的画面来讲述故事,而在表面安静似水的画面下却隐藏着巨大的难以抑制的张力和节奏,……而这正是影片所要表达的精髓。但在这一系列的反复和繁琐中,仍然传达出一种优美和尊严。”

作为传记的创作

《孔秀》是孔秀作为女人的传记,也是孔秀作为人的传记,更是孔秀作为中国人的传记。

剧本是匀称的古典主义的“探索/回应”式,从《奥德赛》到《浮士德》,都是如此。叙事上,影片是线性的传统主义三幕式结构。序章,由《格林童话》而起的梦;第一幕,第一段婚姻;第二幕,第二段婚姻;第三幕,个人能量得到释放,故事由朗诵舒婷的诗作达到高潮;尾声,孔秀探望前夫,两人分别同社会和历史和解,但双方依然壁垒森严,代表着多元化未来的开放性结局。

孔秀是有原型的,石家庄的一位女作家,据说原型也确实有这几段感情历程。但导演王超在此,显然在看似现实主义的模式中,浸染了象征主义的表现底色。三幕表述中,孔秀经历了三位男子:两任丈夫和一位好友。第一任丈夫刘汉章是农村罕见的大学生,因学校解散而回乡务农;第二任丈夫杨津峡是国营企业干部,精明干练却粗暴自负;好友武师傅是同厂电工,1980年落实政策后家境优渥,是孔秀长期的仰慕者。

影片中,孔秀指责女儿早恋,女儿反唇相讥:“你爱过吗?!”但这部电影叙述的不是爱情,而是人伦间的不舍、牵扯和责任,是人间深情同残酷命运撕扯后依然容光焕发的庄严和美丽。所以片子中三位男性,刘汉章、杨津峡、武师傅,既是具象人,又是工具人。

对于这三位男性,导演王超大多给予中景和近景,很少赋予面部特写。他们的感情表达和情绪流露,通过声音和动作,而不是通过占满银幕的眼神闪烁和面部细节。这种泛化表达使得这三位男性具有了普遍性的社会意义。

刘汉章在影片里是农民,一位智力和知识都有大学程度的农民,而其象征意义,是普通百姓。这是模糊群像的代表,这个群体中只有家庭义务而没有个人追求。家庭是强大的主体性存在,汲取着个人的能力和权利。家庭并不自私。刘汉章的姐姐曾供养刘汉章上大学,因此她退回娘家后,娘家就有义务照顾她及其四个子女。家庭只是厌恶家庭成员的独立自主,以及家庭成员的能力和劳动力被其他社会机器分享,比如孔秀是印染厂的女工而不集中精力回家照顾孩子,这就不被容许。

杨津峡应该是一位国营企业干部。他长期出外学习,并享受吉普车接送,在单位里地位看来不低。他是传统文明中英雄性格的代表。中国古代男子,越是英伟挺拔,越是蔑视女性,自己固然精明干练,而看不到女性在社会化分工后的独特性别优势,却拿传统的男性化视角对女性评判。英雄性格的男子也不自私,他们养家糊口,奋力工作。但他们完全忽视女性的自我及自我珍惜的价值。或许他们认为自己正在支持女性实现和完善自己的追求,但事实上他们对于女性的愿望和能力一无所知。他们心里也有深沉的爱,比如女主角沈诗雨就私下认为,杨津峡患病后的暴虐,其实是不想再拖累孔秀而逼走她的手段。导演对此不作可否。无论如何,这种不得其法的爱,令所有人都不会幸福。

武师傅是传统士绅的代表。他有型、有钱、有知识,也有不同凡俗的生活追求,比如迷恋老式哈苏相机。他并不自私,甚至在知识和审美上成功地引导过孔秀,但后者对他总是若即若离。孔秀在前两段婚姻中遭到了伦理歧视和性别歧视,她对士绅阶层的代表武师傅,却产生了性格歧视。武师傅工闲时偷偷看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》,孔秀还以为是工具书,武师傅说,这本书也是关于爱情的,孔秀吃了一惊,匆匆离去。两人对于“爱情”的话题,也仅止于此了。在仅止于此中,武师傅却还不断地围绕着孔秀,以保护者和引导者自居,这让孔秀如何自处?

孔秀是所有生活在传统中,局限在传统中,挣扎在传统中的女性的代表。她并没有很强的学习天赋,也没有很强的事业自觉,在百姓、英雄、士绅的包围中左冲右突,不得自由。他们爱她,她也爱他们,但这种卿卿我我背后的价值,令她本能地反感。她始终知道,只有独立的人,才是大写的人。

作为技术的创作

在叙述孔秀和武师傅私人关系的时候,导演王超一直有着意味深长的镜头。比如孔秀生孩子难产,丈夫杨津峡远在外地学习,几个工友将她送到医院。终于母子平安后,工友们松了一口气,镜头在武师傅身上多停留了一秒钟,武师傅似乎眼神空洞,不喜不忧,同刚才送院时的紧张大为不同。这是为什么呢?导演王超不作解释,或者说,他已经用镜头作出了解释。

孔秀同二任丈夫,故事核心是婚姻,而同武师傅,则满篇都是爱情。但王超从不让这种爱浮于表面。影片第三幕了,两人推着自行车并肩而行,武师傅委婉地表白,孔秀直接地拒绝。武师傅遭到拒绝,立即绝望地认为两人关系宣告结束,因此对孔秀作最后的忏悔,说他早就知道疵布事故是别的工人造成并向厂方作了汇报,但车间主任冤枉孔秀的时候,他并没有挺身而出说出真相。

下一个镜头只有哭声,孔秀在深夜的哭声。观众可以认为,这是孔秀认为老友背叛她以后的气愤,也可以认为,这是为武师傅对爱情永远不够执着的彻底失望。

王超在中国第六代导演中所践履的诗性电影,于《孔秀》达到高峰。意大利著名导演帕索里尼(Pier Paolo Pasolini)是诗性电影的倡导者,《罗马妈妈》(Mamma Roma,1962)即是代表作。这同样是现实主义影片,同样是女性自强乃受困于社会现实的逻辑主线,也实现了帕索里尼早期诗性叙述的愿望。但是同《孔秀》相比,《罗马妈妈》的镜头语言显然有点杂乱,不够干净明确,也不够意味深长。

尤其对于长镜头的处理,《孔秀》是教科书级别的沉稳精明。孔秀骑车走过长街,到最后一秒,背景墙上出现大幅标语。那个时代确实有那种内容的标语,那镜头伴着孔秀的自行车走过长长的路,最后的心境以这条标语作结局,令观众不由更深地为女主人公的命运忧伤。

吉普车有三次来到巷子口,停在孔秀家门口。这三次停车、下车,镜头处理得很慢,也很有章法,随着表达内容的不同,悲剧性一次比一次加强,镜头推进各有不同。这里镜头推进给予观众的压力,则不在心理,而在潜意识。

王超对于画面的处理也是功力深厚。影片尾声,孔秀去乡下探望前夫刘汉章,在一片旱地中找到了他,他正在挥汗耕耘。此时的孔秀已经是作家,能力和地位已经得到了社会认可、专业认可和认可,从任何意义上来说,都是成功者。而刘汉章仍然是个农民,父母双亡,妻子卧病,家庭全部重担都在他一人肩头。在画面中,刘汉章看似弱小,却站在黄金分割点,显得底气十足;孔秀是凝视者,站在银幕中线,气势逼人,却也未必能压服刘汉章的心理支撑。

刘汉章的台词也很自豪,他指着远处说,从那儿到这儿,都是我们家承包的责任田。无论孔秀成功与否,甚至如论时代如何变迁,都没有影响到这个社会古已有之的伦理逻辑和性别逻辑。刘汉章在孔秀耀眼的光芒下,依旧不卑不亢地站在他的黄金分割线上,显得自足而圆满。

读者不由问道:孔秀们真的成功了吗?而如此复杂深刻的意态表述,导演王超仅仅用了几句台词和一幅画面,就做到了。

王超作品的技法中,镜头和画面的优秀,不言而喻,而其对声音的处理,也令人赞叹。孔秀女儿第一次听邓丽君歌曲,声音在耳机里,突然音乐外放,弥漫到银幕,弥漫到剧场每个角落,让观众突然领悟到,歌曲私人化的轻灵美好,已经外扩为整个民族对于美和希望的重新诠释,一切在阳光里充满新生。

影片的高潮部分,是孔秀在工厂广播室朗诵舒婷的诗歌《祖国啊,我亲爱的祖国》。这首诗完全符合当时作为工人作家的孔秀响应时代召唤的内心独白,而导演让她于此时此地朗诵,当然是向新时代和新的文学时代的致敬。但其意义不止于此。

且看舒婷一系列排比句,“我是……”,我是希望、我是理想,我是胚芽,我是黎明!无论祖国何种性状,我都是希望、理想、胚芽和黎明,这既是献给祖国的颂歌,也是向他者宣告自身自由意识和自立精神的自豪的宣言。这也正是孔秀在婚姻、感情、家庭中沉浮二十年后,由自发跨进自觉的踔厉风发的呼号。所以,孔秀必须要大声念出这首诗,用高亢甚至有一点点失真的高嗓音,用激越甚至有一点点破音的播音腔,来表达漫长追求中,一个平凡而又伟大的女人的自由、自立、自豪和自觉。而本片也在这首诗的高歌中,完成了对具象、故事和技术的礼赞,以达到了艺术上的大成。(许 敬)

责任编辑:陈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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